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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思隐
文/君怀 图/大啊呜
楔了
“且稍等,容我将这一节注完。”
太子萧统头也不抬地说着,落笔如风,左手轻轻将架在颈项间的剑锋推开了半尺。
须臾,他放下笔,将桌上的书籍简单理了理,从容不迫地对来者说道:“杀了我之后,你可以从招隐寺后门走,那里侍卫少些。”
增华阁外古松清幽,暮春的气息在叶梢间自由浮泛,乘着夜风悄然骨入窗棂。
壹
中兴二年,齐和帝禅位于萧衍,南梁建立,是为武帝。太子为梁武帝长子,生而聪睿,博览群书,二十岁离开都城建康来到京口南郊招隐寺招募文入学士编纂《文选》,迄今已近十年。
他有个习惯,每晚必伏案读书到子时,是以夜深之时,满山空寂唯此一灯,这也给刺客很好地指明了方向。
黑衣蒙面人怒喝一声:“你该死!”长剑毫不犹豫地直刺向前。
萧统端坐在椅子上,半点也没避让,瞧着剑尖离自己胸口愈来愈近,眼中无一丝微澜。虽然,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来者何人,又为什么要杀他。
他是信佛之人,对生死看得很淡。因为有时侯,死,也是一种解脱。
忽然“当”的一声,有什么东西破空飞来,将剑身溅出几点火花,荡开了半尺。蒙面人反应极快,第二剑跟着反手横削,“嗤”的一声后,只觉腕背上“阳池穴”一麻,几乎拿捏不住剑柄。
他怔住,惊疑不定,蓦地看见窗边不知何时冒出一颗乱蓬蓬的脑袋,正一边“呸呸”地吐着瓜子壳,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。
“半夜野猫子叫得闹心,睡不着起来遛遛,没想到这儿也有一只。”听话音是个少年。
这指桑骂槐惹恼了蒙面人,若在平时他早就挺剑过去,只是眼光偶然落在方才偷袭自己的暗器上,发现竟是几枚轻飘飘的瓜子壳,心中不禁一惊,当下忍着气道:“你是什么人?滚远些,别挡路!”
少年非但不滚,反倒“哧溜”一下从窗缝中钻进了屋子。他年纪不大,顶多二十岁,穿着身破不溜丢的青衣小帽,看上去像是哪家破落户的僮仆,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,张嘴就唱:“让我滚开,打你屁股——”
微微皱眉的倒是萧统:“小宝,这里没你的事,回去睡吧。”
那叫小宝的少年连连摇头,蹙眉咧嘴作悲戚状:“太子,他要是把您老人家给灭了,谁管我吃喝?不行,砸饭碗的事得好好商量商量。”
他漫不经心地走到两人中间,笑嘻嘻地冲着蒙面人道:“半夜打架肚子饿不饿?请你吃宵夜可好?”
“好”字刚出口,一把瓜子壳忽地迎面撒来。蒙面人头疾向后仰,少年如鬼魅般已到了他身后,一把揪下了他的面巾,露出一张精巧粉嫩的瓜子脸。原来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。
“咦,是只小母猫。”少年半是惊讶半是欢喜地道,“长得不错。给我当老婆怎样?”
少女大怒:“猴崽子,放什么屁!”左掌护胸,右手长剑斜斜一引,手心朝上贴身弧形撩出。她摸不清对方的武功路数,是以这招半攻半守。
“哎呦!”少年大叫一声状似中招,装模作样地捂住下腹呻吟,“好凶,刚见面就谋杀亲夫……”
少女羞得脸都红了,立剑斜斜下抡,要将这油滑少年削成两半。这一招使力很猛,直令桌案上的书册都哗哗作响。萧统伸手按住,淡淡道:“别打了,放她走吧。”目光偶然扫过少女的脸庞,忽然呆了。
少女横了他一眼,忽地连人带剑扑过来,气势如云,霎时间将萧统肩部以上团团围住。
“白猿摘桃!”少年低声惊呼,一边手忙脚乱地将萧统自剑光中拖了出来,“原来你是越女剑的传人。”
少女被他识破来路,当下更不多话,一柄剑纵横挥舞、劲道凌厉,定要将萧统置于死地。
少年一只手牢牢抓住萧统的衣带,另一只手忙着对付白刃,东躲西藏,怪声怪气地叫:“我的好太子,你到底哪里招惹了人家,深更半夜打上门来?”
萧统不作声,用力摆脱了他,走到那少女面前,尽量克制着自己,平静地道:“你是……晓霜?是为了你姐姐来的吧?”见少女点点头,他叹道,“这就杀了我,也好。”
两年前,太子曾驻顾山镇,在香山观音禅寺编修《文选》。某日晴好,独自游山,于僻静处偶见一草庵,遂上前敲门讨口水喝。应门的是个带发修行的美貌女子,法名慧如。
一个笃信佛理风姿俊秀,一个深通经义清丽出尘,倾谈之后,两人互生爱慕之情。然而由于地位相差悬殊终难成眷属,太子母亲丁贵嫔激烈反对此事,速速将他召回。
萧统是个大孝子,在宫里呆了大半年,但终究相思难耐,旧地重游时却已是天人永隔,且慧如骸骨都不知归往何处。太子伤怀不已,在草庵前含泪种下红豆树,满怀悲苦地离去。
眼前这少女同慧如几乎长得一模一样,只不过眼睛更大更灵活,滴溜溜在他脸上一转:“哼,亏你还记得我姐姐啊?你害死了她,自己倒安安稳稳躲在这里享清福!”
萧统身子一颤,随即晃了晃,悲声低唤:“慧如……”目光移向壁上手书:公子无于隔,乃在天一方。怅望情无极,倾心还自伤。正是他的悼亡之作。
“假惺惺。”少女冷冷一哼,“我姐姐是宫里派去的人害死的,这笔账总归要算在你头上。”
萧统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,眼光中带着说不出的忧伤,还有种奇特的希冀,良久道:“你说得对。”
一直冷眼旁观的少年忽然冒出一句:“人都死了,还想着那做什么?”
萧统脸一沉:“出去。”
少年做了个鬼脸,依旧没大没小:“出去就出去。”陡然间扭住少女手臂往外带,“媳妇儿,要走一起走。”
少女被拖到屋外,挣扎着却怕惊动旁人,不敢放声。那少年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了她一番,忽然道:“我叫小宝,自幼是个孤儿。你呢,叫什么名字?”
少女心想:小宝?我看你死皮赖脸倒像个活宝。心里恼恨他坏了自己的大事,但知对方武艺高强倒也不敢轻易得罪,信口道:“我姓倪,叫倪仪,你叫我阿仪好了。”
“阿仪?”少年挠了挠头,忽地跳起来,“臭丫头,欺负本大爷读书不多,竟敢耍我!”少女“扑哧”笑了,心想被你叫了好几声“媳妇儿”,让你喊声“姨”也算占回了便宜。
这一笑稍稍化解了这对少年男女之间的戾气,小宝走到一块青石边坐下,拔了根草茎嚼着,看似不经意地道:“不过我听说,你姐姐的死因是另有隐情的。”
少女睁大了眼:“什么隐情?”
“先告诉我你的名字,我才说。”
少女无法,只得道:“我姓白,叫白晓霜。快说,我姐姐究竟是谁害死的?”
小宝抬头望了望天边不多的几颗残星,许久才慢吞吞地道:“听说是有人故意设计陷害,假借上头的名义害死太子的意中人。一方面让太子伤心难过,同时可以离间他和老爹老娘的感情,一箭双雕,厉害厉害。”
“陷害?当今皇上不是蛮宠他的吗?他是嫡长子,出生不久便被立为太子,荣华富贵得不得了,谁敢陷害他?”
小宝发出与年龄不相称的一声叹息,表情严肃地道:“皇帝家的事,难说,一般人还真不好管。”
白晓霜接口道:“我的事,你也别管。”
小宝忽然望着她一笑,恢复了轻佻无赖的神态:“我是个流浪儿,太子捡回来养的。嗯,那个,有恩不报非君子,你若能过我这关,想怎么样对付他,都随你的便。”
贰
根据二人之间的约定,只要她能摆脱他,就算赢了。
第一天,她请他喝酒,在酒里偷偷下了蒙汗药,轻轻松松就将他麻翻。太子正在山下的听鹂山房接待来访的客人,据说是大名鼎鼎的刘勰,此人终生未娶,一直蜗居在钟山的南定林寺里写《文心雕龙》。
见她拎着一把剑风风火火地闯进来,这瘦骨伶仃的老头儿吓得从椅子上滑了下去。萧统倒是从容不迫,似是知道她定会去而复返,遣人送走了刘勰,客客气气地对她说:“请吧。”
她刚要动手,忽然听到梁上鼾声如雷,张眼望去,刚好看见那死小子垂下的一条腿,晃晃悠悠。白晓霜跺了跺脚,知道这顿酒算白请了。这时侍卫们纷拥进来,萧统无奈地挥了挥手,放她走了。
第二天,她请他去泛舟钓鱼,欣赏小荷露角,却趁他不备将他推落水中。她的水性很好,笑逐颜开地看着他在湖中心扑腾,并且落井下石地用船桨在他脑袋上又狠击了几下。确定水底再无动静之后,才心满意足地回转,继续她的复仇大计。
她与慧如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,相貌相似而性格迥异,姐姐温婉柔顺,妹妹却活泼好动,十岁上便拜师学艺舞枪弄棒。六年功夫尚未学成,惊闻姐姐噩耗,不听师父劝阻,拿起剑便冲下了山。
管他谁是元凶,只要和姐姐之死有一点关联,这个仇就非报不可。至于大宝小宝,多管闲事就是这等下场。她恨恨地想着,直接来找萧统。
奇怪,招隐寺内哪儿也没有太子的踪影。该不会是害怕躲起来了吧?这么想着,她心里便又多了层鄙夷。
好在太子一向不隐瞒行踪,她很快知道他是独自下山去视察民情了。人多反倒好下手,她觉得机不可失,急匆匆跟踪到集市,见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,却是鸦雀无声。她三蹭两蹭挤了进去,只见尊贵的太子殿下正半跪在地下,为一个突发心疾的老汉把脉诊治。他全神贯注,这正是从背后一剑穿心的好时机。
她的剑已拔出一半,忽见跪着的那人低头在膝盖上匆匆写了几行字,随手往后边一递:“乡亲们谁有空,去帮忙抓个药?”
白晓霜离他最近,鬼使神差地用空着的左手接了过来,还顺嘴应了声:“我去。”话出口才发觉不对头,手臂僵在半空。
太子压根没察觉身后的危机,头也不回地催促:“快些,救人要紧。”
她一溜烟跑去找药铺,同时痛骂自己岔了神。等到药煎好,她又不顾烫手端着拼命跑回来,发现老汉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正搁在太子腿上安享穴道推拿,明晃晃的太阳下,施术之人已然大汗淋漓。
“是你?”太子瞧着她的眼神中有一丝惊讶,更多的却是欣喜。这个样子她似乎有些下不去手,只好用力瞪了他一眼,站起身默默地走开了。
她走了几步,忽然回过头来,勉强挤出句:“小宝掉水里了。”
那小子好不容易爬上岸,湿淋淋地仰面躺着,肚子鼓得像个死青蛙。萧统奔过去一阵摇晃,看着不行,索性将他扛在肩上,沿着湖来回跑。折腾好一阵小宝总算醒了,救人的人也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。
小宝裹着太子的袍服,睁着迷离的眼睛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,似乎被水呛得失忆,居然没有当场同她翻脸。
萧统在一旁念叨着:“你这浑小子怎么这样不当心呢,你那毛病最经不得冷的……”语气责备中透着爱护,像极了兄长在教导不懂事的小兄弟。
第三天,她痛定思痛,觉得自己万不可再心软,直接在小宝的晚饭里下了巴豆,还不放心,躲在茅厕附近亲眼见他一趟趟从戌时跑到亥时,同时将老天爷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,估摸着差不多了,便堂而皇之闯进增华阁。
这几天萧统似乎知道自己时日无多,每每奋笔疾书到深夜。她进来时,他正伏在案上作画,神情专注似痴,竟有些打动了她。然后,她无意中瞄了眼画像,顿时呆了。
画中人素衣长发,眼波迷离,樱唇微启,雪白的肌肤闪着美丽的光泽,像月光下滴着清露的花瓣。微风吹动她身上的薄纱,脸上似带着浅浅忧愁,若即若离欲语还休,正是她姐姐慧如。
萧统凝视着她。这如梦一般的眉眼在他心头不知出现过多少次,宛是初见情景又在眼前。只是慧如的笑容有些清冷,有些空灵,而面前这个女孩子笑起来恰似三月阳光,灿烂明媚,有种点亮人心的暖意。
他不敢再想,因为每一次想念都如万箭穿心。他本是淡泊之人,从前在宫里什么事都不问,只知埋头读书,到十几岁时已是满腹经纶。身为一国太子,却从来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,甚至连心爱之人都无法保护。慧如去得不明不白,令他颇感失意,一则为回避宫廷争斗,二则免与父母再生冲突,故来到招隐山,远离尘嚣,专心纂修编文。
他闭了闭眼平复情绪,依旧保持着挺拔的身姿,和颜悦色地对她说:“动手吧。这张画留给你,做个念想。”
白晓霜也在盯着他。这是个怎样的男子,竟会令心如止水的姐姐动了凡心?他眉目清明,风骨如画,说话不紧不慢,动作沉沉稳稳,喜怒不形于色的外表下却不知埋藏了多深的哀痛,正如此刻,浮云尽去,唯余冰凉一片。
这目光看得她心头一缩,身子也往后一缩。门外适时响起个有气无力的声音:“快帮我瞧瞧,这破肚子可要了命了……”
歪歪斜斜进来的自是那倒霉孩子小宝,想是他撑不住了故来求医问药。白晓霜怕被发现端倪,干笑着上前假装关心地说:“哎呀你怎么啦—一”
一句未毕,正捧肚呻吟的小宝忽然直起身子,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问:“你今晚还带了帮手?”
晓霜一怔:“帮手?没呀。”
话音未落,已被他“唰”地抢过手中长剑,一口吹灭了灯,将太子推到书案下,拉着她双双眺出屋外。
小宝一改方才的萎靡不振,变得精神百倍,机警犹如夜行猎豹,两只小眼在黑暗里灼灼发亮,将她往隐蔽处推了把,自己一纵而起上了房顶,果见树丛中、草堆里,无数兵刃闪着幽幽的光。
他更不迟疑,跳下来飞跑几步,横在增华阁门口,大喝一声:“哪来这么多鬼?老子今儿个要大开杀戒了!”
见行踪泄露,几十条黑影不约而同地冲向增华阁。冲在前面的两人各使单刀,一左一右向他砍去,威猛异常。小宝冷笑一声,长剑忽地自刀光中伸了进去,只听“哎呦”、“呛啷啷”几声,单刀落地,两人右手大拇指均血淋淋地掉在地上。
这一招出其不意迅捷无比,看得白晓霜目瞪口呆,暗想:这是哪门哪派的剑法?她学艺不深,尚未瞧出门道,那边小宝已和众黑影缠斗在一起。
这小子剑术很怪,此刻四面八方的敌人兵刃齐到,本应跃起避其锋芒,半空中再行反击,他却似腿软一般躺倒在地,身形滚动,剑风如轮攻向对手下盘,顿时便扫断了几条胫骨。
不过来者并非庸手,小宝身上很快也多了几个血窟窿。他似乎有些不耐,喃喃咒骂着:“你姥姥的,和老子比狠啊!”剑法蓦然一变,不再腾挪闪避,招招大开大阖。这时前方一人刀举头顶,左手移握刀柄由正面斩下,他却视而不见,剑锋斜移,轻飘飘便削去左边人半个脑袋,刚要回剑对付前者,突见一条黑影已掠到窗前正要进入,他怒吼一声,竟置眼前危险不顾,返身扑过去两剑撂倒那黑影,顺势斩去对方半条大腿,与此同时,他的后背也被刀锋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,鲜血直流。
“哎哟!”叫出来的是白晓霜,小宝一声不吭,头也不回反手一剑,将伤他那人自肩膀直劈到胯下,与此同时“噗”的一声,左臂又中一刀。
这时刺客们已拥到阁前,小宝也真凶悍,拗断长剑双手掷出,将前头两人穿了个透心凉,自己跟着团身飞起砸向人堆,顿时混作一团肉搏战。
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只看得白晓霜心惊肉跳,同时心里有些纳闷:杀手明显是针对太子而来的,与自己目的一致,自己理应高兴才是,怎么反倒替那小子紧张担心昵?
四下里呼喝声起,侍卫官杜平终于带领手下赶来,双方相斗不绝,小宝见状喃喃骂道:“你奶奶的,都是死猪啊,这会子才来,白养你们了!”踢了踢脚下的死尸,又蹲下在他们身上翻检着什么。
白晓霜迟疑着朝他走去,离着好几步远便闻到阵阵臭气,便见小宝一手拎着裤腰,神色颇为尴尬:“看什么看,还不快点去帮老子找条裤子来!”
天明清点战场,各有损伤,太子倒没受惊吓,只是显得心事重重。
小宝伤得挺重,深可见骨.白晓霜自告奋勇帮他裹伤,听他哼哼唧唧地喊疼,忍不住挪揄:“这次你立了大功,殿下必有重赏。”
小宝不语,半晌才轻描淡写地道:“其实,最该灭掉他的人,是我。”
叁
“你知道太子他老爹是怎样当上皇帝的吗?”小宝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,
这个问题天下人都知道。萧衍因兄长被冤杀,起兵攻打齐殇帝萧宝卷,并于次年拥立其弟萧宝融,是为齐和帝。不久和帝便被迫禅位于萧衍,旋即吞金自尽。
“其实我姓萧,叫萧宝锋,是齐国明帝的侄子。萧宝卷和萧宝融都是我的堂兄。明帝个性猜忌多虑,生前宫里到处充满着血腥、污秽和阴谋。至于我的荒唐堂兄就更不用提,稍不如意就杀人如麻,血流成河。”
这也不是什么秘密。萧宝卷治国无术,却极端昏暴残忍,任意诛杀宰辅大臣。小皇帝嫌老呆在宫里闷得慌,常常不分白天黑夜出官闲逛,所到之处都要拆毁民居,把百姓统统赶走,若有犯禁一律格杀勿论。每逢皇帝出巡就好似强盗过境,长此以往弄得路无行人,百业俱废。
“萧老头即位后,自以为杀掉了齐明帝所有的皇子皇孙,但却不知还有我萧宝锋。我从小体弱,还有个癫痫的病根,父母早年去世之后就更没人管我了。后来舅父见我可怜将我带回去抚养。他心眼还算不错,有一次在一个大雪天见到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老道,便让人给请了大夫,病好了还给点银子打发。我那时年纪小,常跟着去玩耍,却发现这人原来是奇门十三剑的师叔祖,后来他便成了我的师父。齐国灭亡后,萧家其余的嫡系子弟一个不剩,那些遗老遗少们便想起了我。”
白晓霜心想:原来你叫萧宝锋,是齐国的皇室宗亲,怪不得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,还“小宝、小宝”的。见他住了口,便试探地问:“于是这复国大业便落在你身上了?”
“没错。”
白晓霜讥讽地道:“你说的有恩不报非君子,原来是有仇不报非君子。”
萧宝锋叹了口气:“虽然我和堂兄们不大对付,‘国仇家恨’这几个字却还是懂的。再说那些老家伙们找我出来挑头做这事,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,真让人受不了。”
她自作聪明地抛出个问题:“昨天晚上来的是不是你们的人?你是故意在演戏?”
萧宝锋白了她一眼:“幼稚。要是我们的人,我会那么傻,拼了命救太子?”
白晓霜心想:谁杀了他还不是一样,忍不住说出来:“我瞧你是够傻的。”
“不让别人杀他,是因为我要亲手杀了他。”这话小宝说得吃力且含糊,令她十分怀疑是不是真的。
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不对心,萧宝锋挥了挥拳头,似在鞭策自己:“一刀杀了反倒便宜他,不如让他生不如死,岂不更好?”
白晓霜喃喃道:“如此……甚好。”
据萧宝锋自己的陈述,那时他心怀复国大计,一心想刺杀萧衍那老头,奈何皇宫戒备森严,一时找不着门路进去,只得乔装改扮整日在建康城里转悠。一日天气突变,惹得他旧病复发,险些倒毙街头,多亏太子偶然路过义伸援手,又以为他穷困潦倒,遂带在身边,至今已四月有余。
这一百多天,他有的是机会下手。杀不了萧老头,弄死他最器重的儿子也能出口恶气,但不知为什么,一直迟迟没有下手。
也是,当你亲眼看到某人贵为太子生活却如此简朴,时常布衣素食,和庶民们在田间一起劳作,忙起来就喝点稀粥充饥;各地哪有灾情就赶赴哪里,不顾毒虫猛兽荆棘遍布,亲自进山寻找草药治疗瘟疫,就算意外扭伤了脚,一拐一拐还高兴得很;为了替百姓诵经求雨,跪在岩头连做七天七夜法事直至昏迷,连他这个会武功的仆从都差点熬不过。
未免就难怪……有点儿下不去手。
所以当白晓霜追问“下面你准备怎么办”时,小宝只闷闷不乐地嘟囔了一句:“怎么办,看着办呗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,其实他心里还在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。他搜检过那些被杀死的刺客,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东两,明摆着是有备而来。良久,他才沉沉地说了句:“这件事情,有点古怪。老子得好好想想。”
没容他想出个头绪,宫里就传来消息,丁贵嫔病重,想见儿子一面,萧统闻讯连夜赶回京城。
太子回宫,武帝分外高兴,设宴为他接风。萧统婉辞道:“母亲身体不适,儿子不敢欢娱。”武帝却说:“不妨事,只是家宴罢了。”
既是家宴,从人不能参与,萧宝锋和白晓霜便识趣地留在外面干等。其实对她而言,数日相处,觉得太子为人宽厚、重情重义,杀他的心已不知不觉淡了许多。
又一位身材魁梧的青年进宫去,意气风发姿态昂扬,惹得白晓霜多看了两眼:“谁呀,这般张狂?”
萧宝锋踮起脚跟瞧了瞧:“那是豫章王萧综,太子的弟弟,萧老头的次子。”见四下无人,他神神秘秘地又说,“不过也可能不是他的儿子。”
这是一桩后宫秘闻:萧综的母亲吴淑媛本是齐殇帝萧宝卷的妃子,萧衍灭齐建梁后,慕其美色纳入宫中,仅七个月就生下了萧综,宫中人纷纷传言说萧综是萧宝卷的骨血。不过子凭母贵,因吴淑媛见宠于武帝,萧综并没有受歧视,还被封为豫章王兼大将军。
白晓霜惊讶地:“这么说你和他是亲戚?”
萧宝锋道:“不好说。对了,过些天是先明帝的忌日,萧家的孝子贤孙所剩无几,咱得去兴安陵祭拜祭拜,洒几滴眼泪。媳妇儿,你帮我看好太子,回来亲你一下。”
白晓霜骂道:“去你的。”她一门心思都在驳他的油腔滑调,没去细想这个“看”字,究竟是看守还是看护。
萧统从东宫搬到永福富母亲的住处,一连数月朝夕侍疾,衣不解带。不日丁贵嫔病逝,他悲痛欲绝,饮食俱废,武帝几次下旨劝逼,才勉强进食,但仍只肯吃果蔬米粥。他本来身材健壮,至此清减过半,变得瘦削不堪。白晓霜见他这个憔悴模样也暗自担忧,萧宝锋又不知死到哪里去,好些天不见踪影。她左思右想下厨亲手炖了一盅雪耳山药羹,扭扭捏捏地端了去。
太子正在殿内盘膝枯坐,神情落寞,见到她,才略微有了些释怀模样。
见他喝得香甜,她也很高兴,隐隐有些无端的心疼,却故意说道:“你不怕这里面下了毒?”
太子看着她,眼眸深处藏着温和恬淡的笑容:“我吃完了。”
多少日子没见他笑过了,她忍不住想打趣几句,一阵冷风卷进殿来,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,却见他的眼神已越过自己,仿佛停留在某个不知名的虚空,失神良久,自言自语地道:“冬天到了,慧如她……会不会冷?”
窗外梅枝上的雪应声飘落了几点,心头一酸,她这个从不晓得情为何物的女子,怔怔落下泪来。
已经三十三天了。
她在心里珍惜地刻下这个日期,搬了个蒲团远远坐下,抱着胳膊瞅着在灯下读书的太子。南方几省遇灾,加上北魏在边境又挑起了战争,京城粮价大涨。太子遂令官人节衣缩食,把省下来的拿去救济难民。
这些日子以来,她白天帮宫女们忙乎,晚上就看着太子读书。其实她是坐不住的,但因为喜欢看他这个样子,也就一直这样陪着。太子一般情况下很安静,偶尔抬起头来,望着她微微一笑,她便觉得异常欢喜。
她看得出太子心中无法忘怀姐姐,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配不上他,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喜欢他。有时候想,就这么长长久久地陪下去也蛮好。这个想法使她有些害羞,便不由往暗处躲了躲。
“叮”的一声,碰到了脚边长剑。自从那夜的惨烈后,她便多了些小心。深冬了,时时月黑风高,容易让人感觉不妙÷
就在这时,那死小于忽然出现在殿门口,难得穿戴周正,腰间挂着一把剑。白晓霜高兴地跳起来想迎上去,却意外地发现他脸若寒冰,日光中满含杀气,不觉一呆。
太子抬起头来:“你回来了?”语声亲切,如对久违的家人。
萧宝锋亮剑出鞘,直指太子:“废话少说,纳命来吧。”
似乎对这一幕丝毫不感意外,太子坦然注视着他:“你等得太久了。”
萧宝锋微微一怔。
白晓霜道:“是我告诉太子的。”她跳到两人中间,用剑指着他的眉心。
萧宝锋冷笑:“你自认为是我的对手?”
白晓霜道:“不信试试。”左手伸到后边直摇,意思是让太子快逃。
那人却似有些犯傻,不但不跑,反而缓步走到他前面:“我父灭你齐国,父债子偿,天经地义。”
萧宝锋又怔住。这话明明该当自己说的嘛!既是复仇,杀死猎物之前总要说那么几句冠冕堂皇的话,这才显得有水准有文采。
什么都想到自己前头,这种聪明人是多么讨厌。早有预料却不设防,显得气量很大,这更加讨厌。对于这种讨厌之人,最妙的便是叫他不能称心如意。
“还有,”太子看了晓霜一眼,“好好待她。”
“这个你放心。”萧宝锋目光闪烁,转向白晓霜道,“媳妇儿,你我联手杀了他,再将萧老头宰了,将来立你做齐国皇后。”
“住嘴!”白晓霜生气地道,“做你的春秋大梦吧,看剑!”
她十分清楚以自己的武功在他手下恐怕走不过十招,为今之计只有一个“拖”字,引来护卫们就好了,当下一面抵挡,一面大呼小叫。
怪的是,今晚萧宝锋的反应似乎有些迟钝,还有点心不在焉,一边与她缠斗,一边东张西望。白晓霜把这当成对自己的蔑视,怒喝一声,平剑向右横扫,萧宝锋身子后仰闪避,被她乘机一脚踢了个跟头。
剑气卷着夜风,拂动了四周的帷幕,烛影惊碎一地。
白晓霜一招得手,精神大振,挽个剑花,双腿微剪跨步上前,连使“石边听泉”、“古树桔藤”,招数灵动,长剑绞向他下盘。萧宝锋垂剑相截,忽地眼皮一拾,左足抬起踩在她剑身上,身子平平飞起,整个人化作一道剑光飞向太子。
白晓霜大惊,来不及回身举剑上撩,剑尖贴着他肚皮划过,却已阻挡不了对方的去势。只听“哗”的一声,萧宝锋已将一个人形物体牢牢钉在太子身后的墙上。
饶是萧统镇定若斯,至此也不禁变色。撕开帷幕看时,里边那人竟是侍卫首领杜平,手里兀自握着利器,四肢蠕动,脸已变形,看样子一时半刻还断不了气。
萧宝锋得意道:“你个奸细,到底叫我挖了出来!”他低头看看,自己胸腹间已是一片鲜血淋漓:“臭丫头,差点要了老子的命。”
肆
原来萧宝锋到云阳镇兴安陵拜祭明帝,遇到了守候已久的遗老之一——前齐司马张稷,他后来降梁,做了今朝的骁骑将军。
张稷告诉他,吴淑媛已将身世暗中告知了豫章王萧综。萧综一直以为自己是梁武帝的骨肉,没料到母亲却道出如此令人惊骇的隐情,实在令人难以置信。听说用生人血滴死人骨,如果血渗入骨中,即可认定父子关系,萧综便决定依此法验证真伪。于是悄悄与几名心腹来到齐殇帝萧宝卷墓前,掘墓开棺取出尸骸,然后将自己的血滴在上面,血果然渗入骨骸之中。尽管如此他还是将信将疑,回到家中,狠心将生下才满月的次子活活弄死,埋葬数日后将骨骸掘出,又将自己的血滴在其上,结果血也和先前一样渗入。至此他才相信母亲所说是真,自己确是齐殇帝的遗腹子。
坐实此事后,萧综便找来前朝的一些遗臣,暗中谋划,意欲复兴齐朝。
萧宝锋听说此事后,盘算了一会,对张稷说:“你们当初找我,说好要推举我当皇帝的。如今又冒出个萧综,他也要当皇帝,这算怎么回事?”
张稷干笑:“豫章王乃先帝的遗腹子,论起辈分来您还是他的堂叔,无论是谁坐鼎江山,都是我等臣民之福。目下北魏正与我朝开战,豫章王已上书自请外放带兵戍边,今上也有意派他出京统领各路人马,驻守彭城,到时候你们叔侄俩里应外合,定能马到成功。”
萧宝锋恍然大悟:“这个主意不错。那么我现在该做什么?”
张稷正色道:“尊上潜入东宫日久,为何迟迟不见动静?太子一旦死于非命,其他几个皇子或年幼或不成器,如此民心必乱,国运必衰,再借机除掉武帝,则光复我大齐指日可待。”
萧宝锋伸手搔了搔乱蓬蓬的头发,露出一副苦相:“我也想啊。只是太子身边侍卫众多,一时不好下手。”
张稷道:“这个不难。实不相瞒,东宫那边我们已安插了人,听说太子性格宽和,对下人包容得很,除去他应是不难。尊上决定何时动手,老朽让宫里人配合便是。”
说到这里白晓霜已然明白:“于是你就假装刺杀太子,好揪出宫里的奸细?”
萧宝锋一拍巴掌:“其实那天老子就觉得奇怪,那么多刺客摸上了山,侍卫们都是吃屎的?这里边肯定有猫腻。于是我便想出这个引蛇出洞的法子,将计就计拿自己当饵,钓这条小鱼上钩,只没想到是杜平这狗娘养的,呸!”
他二人在这里说三道四情绪激昂,宫人们也吵吵嚷嚷地拥进来,被眼前的情形吓得不轻。唯有萧统一直默然静坐,表情不悲不喜,仿佛发生的一切全然与己无关。
丁贵嫔死后,萧统想方设法为母亲求得一处好风水,不料即将下葬之时,有太监受人指使,偷偷禀告武帝,说是太子所得墓地于帝星不吉,武帝深信不疑,便命改换墓地。既已下葬,一个道士又说新坟于皇长子不利,便擅自设坛施法为太子祛除灾祸。
这事又被武帝知悉,听闻此法类似巫蛊,很不高兴,原本要追究到底,但若是如此,恐怕太子也难逃干系。幸好事端并未扩大,最后只是杀了那个好心办错事的道士。
失爱、丧母,父子之间受小人挑弄发生嫌隙,再加上一系列宫廷内外的斗争,使萧统迅速消沉下去。他本信佛,时常一打坐就是半天,渐渐也不大过问国事,很少接见外臣,往来的都是出家人,闲来便埋首佛经典籍之中,寡言少语,与之前的丰神俊朗判若两人。
偶尔,他的目光也会怔怔地追着白晓霜瞧,因为她不笑的时候很像她姐姐。唯有这时候,他的眼底才会多些灵动。
这日清晨,白晓霜早早起身练了一套剑法,习惯性地绕到太子寝殿外,见个宫女端着水过来,嘴里嘀咕:“又是一夜没睡。”她心一沉,接过盆走进去。
淡淡的晨曦扫在太子身上,映出他鬓边明显的华发。她装作没看见,半跪在地下,双手递上面巾。萧统伸出手来,苍白修长的手指在她头顶停留了几秒,似想抚上她的秀发,中途却又顿住,转而去接面巾。
白晓霜心头一眺,忽地扔掉东西,扑上去抱住他的手,大哭:“您何必这样苦着自己?”
萧统长久凝望着她,黑漆漆的眼眸中满是倦意,末了声音柔了些:“你还小,不懂。”
他这个颓废样子看得白晓霜着急上火,只好来找萧宝锋讨主意。这小子虽然平时看上去油滑惫懒散漫不羁,但关键时刻倒是个值得依靠的朋友。
萧宝锋正在后院架火烤麻雀吃,熏得满脸油灰,嘻皮笑脸地挤对她:“好灵的狗鼻子,好长的嘴。赶得早不如赶得巧,来一只尝尝?”
她拍了他的手一下:“没正经,人家同你商量要紧事呢。你瞧太子那人,好容易养胖点儿,这些天又瘦得像丝瓜条了。”
萧宝锋头也不抬:“丝瓜条没肉,不好吃。”
见他无动于衷,又不好真拿他怎么样,白晓霜似同自己赌气般,一剑劈下半块假山石,恨声道:“吃吃吃,你就知道吃!都啥时候了还忙着吃?”
她急人不急,萧宝锋也不理睬,自顾自吃得酣畅淋漓。有滋有味地嘬完最后一根骨头,拿袖子在嘴上使劲蹭了蹭,忽道:“怎么,不想杀他了?”
白晓霜:“你呢?不是也想过要他的命?”
萧宝锋白眼向天不知在想些什么,片刻道:“老子的德性老子自己知道,闲来无聊打打架可以,治国平天下却不行,不是做皇帝的料。至于那个什么萧综,他连自己老子的坟墓都敢挖,连自己的小孩都能亲手干掉,这种人也不是什么好货。再说了,我觉得太子这人挺不错,对咱也好。你觉得呢?”
这本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,白晓霜却没来由地脸红了:“我也觉得……挺好的。(励志故事,人生哲理,儿童故事,小故事,尽在乐乐文学网lelewa.cn)”
这副神态果然引起了小宝的警觉,他凑到面前仔仔细细将她研究了片刻,语重心长地说了句:“啊哈!”
“你该不会看上他了吧?”他稍停,豪气干云地一拍胸脯,“兄弟如手足,女人……”漫不经心看她一眼,凝重地吞了下口水,“让给他了!”
“……滚。”
萧宝锋却不屑与她斗嘴,一脸严肃地道:“这样下去太子非被整死不可,是得想个法子。”
萧宝锋蹲在那里支着脑袋的样子活似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。
白晓霜不敢打扰他,因为这些日子以来,她已逐渐明白这一口一个“老子”的粗野男孩内心的细致,了解他吊儿郎当笑容下的认真。
她站得腿都酸了,萧宝锋也没有开口的意思,沉默多时,突然蹦了起来,仰天大吼状似癫狂:“有什么好怕的,老子是输不起的人么?!”
她被吼得有些心惊肉跳,讨好地去扶他:“怎么会?你是英雄好汉,累了吧,你先回去歇歇……”
萧宝锋却似莫名烦躁起来,咬着牙,垂了头一字字道:“太子不自由,有什么当头?难过死了,不如拉倒。”他转过身面对她,难得温情地说道,“还好,有你陪着,至少他会开心些。”
再说豫章王萧综得旨,即日便带领人马赶往彭城。北魏宣武帝元恪闻讯,速派安丰王元延明、临淮王元或率军来战。
原来萧综自知己方势单力薄难以成事,早就想投靠大国以谋取兵马,反攻南梁,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,便趁夜偷偷打开城门,带了两名心腹,前去投奔魏军。
次日早晨梁军将士才发觉主帅失踪,正在慌乱之际,城外魏军纷纷高叫:“你们的豫章王昨夜已投降我军,尔等还能有什么作为?快快开门投降!”
城中粱军一听此言,顿时大乱。魏军乘机大举攻城,梁军全无斗志,纷纷逃亡。魏军乘胜追击,梁军丢盔弃甲,损失过半。
萧综到洛阳后,受到魏宣武帝的隆重接待,被封为丹阳王。为了昭示自己认祖归宗的诚意,还将自己的姓名改为萧缵,宣布为亲爹齐殇帝服丧三年。
消息传到建康,对梁武帝不啻当头一棒。起初他并不知晓内情,以为萧综是畏敌而降,后来探子将打听到的一一奏闻,武帝才得知实情,顿时气得七窍生烟。皇室之中出现如此丑事,怎不引为奇耻大辱,他不但下诏削夺了萧综的封爵,还将吴淑嫒废为庶人。
不过,北魏对萧综并不信任,始终求授以实权,更别提借什么兵马了。他由于不得志,终日郁郁寡欢,大通元年,萧氏族人在长安起兵反叛北魏,萧综又前去投奔,途中被一直监视着他的魏军俘获杀死,距其降魏仅两年。此是后话不提。
暮年的武帝经此一番打击,备受刺激,变得十分猜忌多疑,总觉得几个儿子要谋篡自己的皇位,首当其冲的自是太子。
事态演化到这个地步,倒让所有人始料未及。此时萧统已大起避世之心,立意皈依三宝,远离帝王家的勾心斗角。武帝不准,反而派人将他软禁起来。
白晓霜急得发疯。她又不懂琴棋书画之类的风雅事,无法为他解闷排忧,不止一次地想着要是姐姐还活着就好了。她只能帮着做些小事,磨个墨晾个宣纸什么的,有时间便钻进厨房鼓捣些吃食,虽然手艺不怎样,太子倒都还乖乖地吃了不少。
这当儿,萧宝锋偏又莫明其妙地失踪了,过了几日,又晃晃悠悠地回来了。
几日不见,他似乎沉稳许多,凑在白晓霜耳边神神秘秘地道:“老子想出个计策,这计策妙得很,只说给好朋友听。”
听完他的妙计,白晓霜睁大了眼睛:“这样偷梁换柱行吗?你不是不会游水?这法子太冒险了吧?”
萧宝锋大咧咧地道:“太子想做他喜欢的事,说什么‘放手就是观自在’、‘怀情不尽,不如归隐’,还有什么‘出家是大丈夫行的事’。咱也不懂,不过当兄弟的,怎能不帮他一把?这正是考验人的那个什么情怀。你不是水性好么,那次可差点没把我淹死!”
白晓霜脸红了,嘴却硬:“没想到你还挺记仇的。”
萧宝锋道:“还有些日子,咱们再合计合计,顺便你先教教我。这件事,一定要让太子听咱的才行。”
伍
初夏。
久未露面的太子派人向父皇请求,能否出官散散心,顺道采些母亲生前最爱的荷花供奉于灵前,也算尽一点孝道。武帝此时亦有悔意,因此照准了。
来到建康城外,莲叶田田尽掩半湖,亭亭玉立、洁净柔软。岸边应景地泊了一条兰舟,白晓霜抢先眺上,萧统也跟了上去。船甚小,其余从人和侍卫们只能在岸边守候。白晓霜操起桨权充渡娘,小船渐渐荡向湖心。
太子今日心绪甚佳,自斟自饮了几杯,在无边的红碧一色中,竞发现一株雪白的并蒂莲,仙衣胜雪,不觉勾起了情思,漫声吟道:
“江南采莲处,照灼本足观。况等连枝树,俱耀紫茎端。同逾并根草,双异独鸣鸾。以兹代萱草,必使愁人欢。”
日头已经西斜,满湖波光粼粼,如撒金屑。白晓霜似是了解太子的心意,摇着小船向那白莲渐靠过去。
船身一阵剧晃,迅速倾斜,水花翻滚似有鬼魅,上头两人翻身落水,被倒扣在船底。岸边众人大惊失色,疾呼太子,有几个会水的赶忙甩脱衣服,跳入湖中前去营救。
就在这时,近旁水底“噌”地冒出个人来,随之四周漾起了血波,漩涡中央慢慢浮起一具尸身,黄袍金冠,手足摊开,面朝下漂着不动。明眼人看得清楚正是太子,脑壳已被砸得稀烂。
这下可捅了马蜂窝。水里那人三下两下爬上了岸,拔腿就跑。
“了不得了,太子被害,抓刺客——”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沿岸响成一片,侍卫中眼疾手快的拔刀便追。
那刺客穿着件鲜艳的绯色衣服,湿淋淋地贴在身上,目标极为显著,跑得也不快,很快被几名侍卫赶上。刺客手持匕首,回身和他们斗作一团,他招式凶狠怪异,出手毫不留情。
十几个回合下来,侍卫死伤过半,围成圈子,却不敢轻易再进。刺客见状仰面大笑,“唰唰”两下捅翻了前面挡路的,拔腿又跑。眼看就要奔得没影,他突然脚步一顿,闷声不住嘶喘,接着摔倒在地,双手扼住自己喉咙,四肢抽搐,口吐涎沫。
眼尖的大叫:“这人犯羊角风了,快上啊!”
众侍卫抖擞精神狂追而来,那刺客尚有意识,勉强举起匕首相格,一名侍卫刀锋飞旋,生生将他右臂整条斩断,跟着又在腰间补了一刀,两截身体几乎分离。侍卫们蜂拥而上,手起刀落,顷刻间将倒地不起的刺客剁成了肉酱。
湖中心,躲在荷叶下的两个人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切。
太子几次挣扎欲出,都被白晓霜牢牢摁住。她颜色煞白,嘴唇哆嗦,好不容易迸出一句:“小宝再三嘱咐了,不管出什么事,一定要把你护周全,不然他就……白死了。”
萧宝锋的宏图大计原是这样的:
太子一心向佛,却又难逃深宫。为了助其脱离苦海,只有找个和他体格、身量差不多的人代替,让那替死鬼换上太子的冠服,再用刀划烂面目。这个倒也不难,死囚牢里多花点银子便是了。
让太子假借游玩之名出官,装作不慎落水,萧宝锋假扮刺客,预先潜伏在湖中,趁机将那具毁容尸体推出水面,使人以为太子被刺身亡。以自己的武功,不愁对付不了那些侍卫,只要等到天黑,白晓霜便可带着真太子溜掉,到时候再与他会合。之后三个人改头换面,浪迹江湖,想做啥做啥,出家也行,做隐士也好,世上人谁知太子还活着?李代桃僵,不亦乐乎。
他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,岂料人算不如天算,紧要关头竟然病发。
想到他为了顺利引开侍卫,还特意叫她缝了件新袍子,打扮得光鲜亮丽,生怕追兵看不清,白晓霜不禁潸然泪下。
有封信是萧宝锋专留给她的,说是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方可拆开。
晓霜:
有件事一直想告诉你,又不知怎么开口。慧如的事,是我们的人干的。借了宫里的名义,还四处散播谣言。他们说这样做可以离间太子和皇帝的关系,动摇皇家根基。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,也不认识太子。听说她被推下了山崖,后来我去找过,连尸骨都没找到。不要恨我。要是这次咱把老命搭上,那也是该的。
又及,哪天太子修成佛了,别忘带上我,在天上也做个朋友。
小宝字
尾声
深秋,天色高远,风烟俱净。几许往事,不过云烟一梦,多少闲愁,终究都归于飞扬的尘埃。一袭缁衣的中年释子,虔诚地将~轴画卷埋在红豆树下。轻步缓行,回头看一眼,再看一眼,目光绵长,似有无尽留恋,但再没执念。
山下,白衣少女仗剑而立。以前,红豆树在江浙一带十分稀少,但顾山这株千年古树历尽沧桑,仍旧枝繁叶茂生机盎然,风雨不动,静默地注视着这个世界,慈悲而温情。
此树每隔数年才开一次花结一次果,花开时节满树洁白如雪,秋末结果,剥开豆荚可见一粒形如心房的红豆,灿若云霞。相传真心相爱之人,更可得到一荚双粒的“同心红豆”,故名“相思子”。
(完)
(责任编辑:藏锋邮箱:yaodaocangfeng@163.com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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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相思隐》历史人物解密
藏锋
齐殇帝萧宝卷
萧宝卷,原名萧明贤,为齐明帝萧鸾第二子,明帝死后继位,时年16岁,南齐第六代皇帝,在位四年(公元498-501年)。年号永元,被杀后追贬为“东昏侯”。萧宝卷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荒唐皇帝。他命人凿金为莲花,贴放于地,令宠妃潘氏行走其上,称为“步步生莲花”。他还曾在宫苑中设立市场,让太监杀猪宰羊,宫女沽酒卖肉。潘妃充当市令,自己担任潘妃的副手,遇有急执,即交付潘妃裁决。后来在萧衍攻打都城的时候被宫内太监杀死。
梁武帝萧衍
兰陵萧氏的世家子弟,为汉朝相国萧何的二十五世孙。父亲萧顺之是齐高帝的族弟,任丹阳尹知事。他原来是南齐官员,南齐中兴二年(公元502年),齐和帝被迫“禅位”于萧衍,南梁建立。萧衍在位时间达四十八年,在南朝的皇帝中列第一。他在位前期颇有政绩,然而自从公元520年萧衍改元“普通”后开始迷恋佛学,多次“舍身出家”,每次朝廷都要耗费数亿银钱赎回“皇帝菩萨”。他晚年猜忌心极重,朝中爆发“侯景之乱”,他被侯景囚禁死于台城,享年八十六岁,葬于修陵,谥为武帝,庙号高祖。
昭明太子萧统
梁武帝萧衍长子,母亲为萧衍的贵嫔丁令光,又称丁贵嫔。于天监元年十一月被立为太子,然英年早逝,未及即位即于531年去世,死后谥号“昭明”,故后世又称“昭明太子”。萧统少时即有才气,且深通礼仪,性情纯孝仁厚。他极富同情心,十二岁时,去观看审判犯人,他仔细研究案卷后给犯人作了从轻的判决,此事得到萧衍嘉许。梁普通年间,由于战争爆发,京城粮价大涨。萧统就命令东宫的人员减衣缩食,派人把省下来的衣食拿去救济难民。他在主管军服事务时,每年都要多做三千件衣服,冬天分发给贫民。中大通三年(531年)三月,萧统游后池,乘船摘芙蓉,不慎落水后受伤而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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